沈奇岚,作家,德国明斯特大学哲学博士,为多家国际艺术杂志、画册等出版物撰文并开设专栏。致力于国际文化项目,担任中英双语著作《中欧文化交流与合作实战指南》首席顾问及作者。(shen.insight@gmail.com)
德国艺术家格哈德·里希特压抑的童年回忆成为他创作的丰富资源,或许优秀艺术家的人生,无法和幸福有关。
至品生活 撰文:沈奇岚 编辑:陆利华
当80岁的格哈德·里希特(Gerhard Richter)回首一生时,他的绘画生涯已经抵达在世画家中的最高点,他拥有毋庸置疑的泰斗级地位,其作品拥有无人可超越的最昂贵的价格。
商业上的成功和学术地位的认可尚未到来之前的里希特却更让人着迷。如果他回忆起1966至1967年的自己,那是个正在发生巨大蜕变的里希特,他从东德成功逃至西德,在杜塞尔多夫遇见了一批志同道合的画家朋友,在绘画语言上达到了真正的成熟,创作了一批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作品,其中包括《姨妈玛丽安》(Aunt Marianne)和《艾玛》(Ema)。
1932年出生在德国德累斯顿的里希特拥有一个毫无快乐可言的童年。他与父亲关系紧张。在“二战”期间,幸好他的父亲带着全家到了附近的小镇工作,于是避开了德累斯顿最猛烈的灭城轰炸。其父在“二战”后期被拉去参战,被俘虏后沦为囚犯,战后被释放回家后,郁郁寡欢。里希特的童年和少年笼罩在战争和时代的阴影之中,他唯一可以寄放心灵的地方,是文学和绘画。他看了不少纳粹时期被禁的图书,也参加了绘画班。在创作中,他体会到了所谓“自由”的滋味。
在里希特看来,传统写实绘画根本无法接近现实。现实不仅仅是街头烧毁的建筑,也不单单是枪支炮弹下的血肉横飞。现实是寻常生活中的暗涌,是看似甜美的生活中的凶猛杀机。《姨妈玛丽安》正是这样一幅作品。里希特创作的画面上是和美的家庭相片,微微模糊的边缘仿佛是老照片的自然褪色,又像是这些亲戚们在他回忆中的流动。里希特的姨妈玛丽安真实存在过,她患有疾病。在纳粹政府推行“优良人种”计划中,患有疾病的姨妈玛丽安就被视为需要被清理的对象,她的死与此直接相关。里希特并没有直接表现政治,只是以接近真实的方式,将记忆中的姨妈玛丽安呈现给观众。画面上的冷静客观近乎摄影。里希特将自己的情绪隐逸于画布之外。他只是将人物轮廓的边缘进行模糊,仿佛这是一场梦境中的回忆,又仿佛是抽屉中的一张老照片。
“摄影要比美术史更令我感到震撼。影像里写出了我的现实、我们的现实。对我来说,所谓摄影不是现实的替代品,而是走向现实必不可少的拐杖。”
里希特对新闻和历史的敏感超越了同时代的许多画家。对于如何把握历史事件,他进行过不少尝试。在他的这份尝试中,美国的波普艺术家们曾经影响过他,Roy Lichtenstein一度是里希特表现肯尼迪访德时借鉴的对象。但是里希特很快就发现了波普艺术的局限性,当他试图进入历史深处,并且触碰内心的禁忌话题时,波普艺术只能停留在事物的表面,绘画性却可以深入事物的历史,召唤人们的记忆。
《艾玛》是另一幅充满情感的作品。模特原型是里希特的妻子,这件作品也叫《阶梯上的裸女》,无疑是向艺术大师杜尚的致敬之作。杜尚在他的时代用线条呈现运动中的裸女,创作了《阶梯上的裸女》,里希特则用边缘模糊、近乎相片的方式来呈现运动中的艾玛。这件作品,是里希特对艺术史的一个回应。在杜尚的年代,艺术家们面对摄影的挑战,纷纷寻找不同的方式去证明绘画的存在意义。立体主义是当时的回答之一。里希特则给出了属于他自己的回答,绘画并不需要独立于摄影而存在,可以有一种具有摄影品质的绘画存在。对他而言,摄影中的一切皆可被吸收到绘画中去,包括摄影的客观性、和对象的距离感、某种暗暗承诺的真实性,以及摄影的构图方法。当这些属于摄影的品质在绘画中得到呈现时,所谓“现实”与“回忆”发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里希特拓宽了绘画的边界,也重新定义了摄影和绘画的关系。
这些创作于1960年代的作品成为他艺术生涯的出发点。他压抑的童年回忆成为他创作的丰富资源。或许优秀艺术家的人生,无法和幸福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