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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世纪的欧洲,教堂总是处于城镇最中心的位置,人们远远就能望见向天延伸的屋顶、顺势而下的脊梁以及背景里郁郁葱葱的山墙,它是一种信仰的化身。对于当代人而言,教堂建筑确实是一个可以背对现实世界、深涉内心场域的纯净之地。
至品生活   采访/撰文/编辑:毛菊丹  图片提供:Niall McLaughlin Architects、Urban Office Architecture、AZL Architects

从天而降的“飞船”
Bishop Edward King教堂

Niall McLaughlin:“从某种程度上说,宗教是人类古老智慧的浓缩与化身,它关乎信仰,直抵我们生活的这颗星球的精神核心。”

Bishop Edward King教堂的设计者————建筑设计师Niall McLaughlin

在一片毛榉树华盖的衬托之下,Bishop Edward King教堂像一艘驳岸的行船,带着使命感静静地在白昼与黑夜的轮回中聆听每一声圣祷、祈福与钟鸣,慰藉每一个前来吐露心声的灵魂。这座教堂由爱尔兰籍建筑师Niall McLaughlin带领其建筑事务所的其他成员于2013年正式建造完成。回顾从上世纪90年代入行至今所建的项目,McLaughlin仍坚持把Bishop Edward King教堂归为“最感动自己”的一个,“从某种程度上说,宗教是人类古老智慧的浓缩与化身,它关乎信仰,直抵我们生活的这颗星球的精神核心”,他清楚地记得建造这座教堂的初衷,“为了唤醒灵魂里的神明与爱”。

双层玻璃构建的天窗与“之”字形纹理的外表结合,Bishop Edward King教堂就像一艘泊岸的巨型船只,停在树林掩映之下

坐落在英国牛津郡里彭神学院(Ripon Theological College)内,Bishop Edward King教堂背靠郁郁葱葱的树林和神学院的古老建筑,登上不远处的山丘俯瞰,小镇盖新顿(Garsington)的恬静风光将尽收眼底。神学院原先已经有一个教堂,它由维多利亚时代建筑师乔治·艾德蒙德·斯特里特(George Edmund Street)于19世纪晚期建造,但随着学院学生、当地教徒以及柏格布洛克女修道院(Begbroke Convent)修女数量的增加,古老教堂在容纳方面显得越来越力不从心。“如何在不打破学院原有的历史建筑风格,又不与周围自然环境产生冲突的前提下,建造一个看起来与原有建筑共生于此的教堂建筑,对我们来说是一项严峻的挑战。”McLaughlin说道。

“石头包裹于精致的木质结构,里彭神学院的新教堂在自然与庄严之间构建了一种微妙的平衡。”从建筑行业的评论来看,McLaughlin设计建造的教堂并没有让人失望,栗色石结构的外观与学院原有的石灰岩建筑呼应,和谐有秩。小石块在教堂椭圆形柱的表层织建了“之”字形迂回纹理,随着一天阳光的变化,纹理之间构成的阴阳变化像一帧帧连续的动画,从远望去正是一艘穿梭于树林间的行船。McLaughlin说自己受到爱尔兰诗人谢默斯·希尼(Seamus Heaney)诗歌的启发。希尼的诗歌《光 第八首》呈现的源于中世纪爱尔兰最大的修道院克隆麦克诺伊斯的故事尤其赋予了他力量。“似乎我从另外一艘船上张望/从空中驶过,高高在上,能够看到/我们多么危险地驶入清晨”——一艘空中之船的锚勾住了寺院塔楼遭遇搁浅,寺院长老决定马上带领僧人们帮助这艘船摆脱困境,重新驶入天空,因为他坚持认为天空之人在地面会被淹死,这与人在海中会被淹死一样。

阳光随教堂外部的“之”字形纹理呈现明暗交替的变化,圣钟于一侧而立

教堂屋顶如加冕的木质王冠,在石质表层之下支撑起建筑顶部,一圈双层玻璃搭建的天窗大方地把阳光由天花板直接引渡进室内。树干一般的木柱一根连着一根,与外部石墙间隔出几米的距离,在室内围成了教堂的第二层皮肤。环绕教堂中殿,沿墙自然形成了一个阳光充盈的回廊。每一根木柱顶端至少分出了三个枝杈,彼此相扣成为网格状天篷。“如果清晨醒得早进入教堂,你会看到这样的场景:随着太阳一点一点升起,网格状的天篷、窗棂以及室外植物的影子会渐次移动化作一个光影迷宫,仿佛抬头见到了森林中颤动飞舞的枝叶。”几个自墙突出的窗户是小型坐立区域,也是McLaughlin提到的“除了中殿之外,沐浴、栖息于光之中的理想场地”。

教堂屋顶如加冕的木质王冠

教堂内部的地势缓和下嵌,祷告台及四散而开的座位是人们相聚的场所,抬头而望是直指光之源的穹顶,整体就仿佛是一个停靠在树梢之上的空中之船,为人们带来希望、播撒爱和温暖。就在2016年底,McLaughlin获得了英国皇家建筑学院颁发的RIBA Charles Jencks奖,这一奖项每年都会颁给一个杰出的“近期对国际建筑理论和实践做出主要贡献”的建筑师或建筑实践项目,陪审团成员Charles Jencks对McLaughlin的评价甚高:“他有着高超的技巧,对于古典主义、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等各种传统的借鉴自然顺畅,而不是牵强植入,通过将建筑作为一种艺术和专业进行实践,他扩展了这些主义。”而McLaughlin本人颇具诗情,他对自己的建筑怀有深沉的情感:“每个项目结束时,我既欣喜又难过,仿佛送走了自己刚刚生下的孩子。”尤其对Bishop Edward King教堂的落成,他仍记忆犹新,“那天教堂里大概有200人,我们每个人手上都拿着一支蜡烛,在漆黑的教堂里,蜡烛一根根地接力点燃,光芒温暖地摇曳晃动,随后我便走了出去,走进了冬天寒冷深邃的夜晚。”

教堂内部的祷告台及四散而开的座位

绝地而逢生
海地教堂

Carlo Enzo:“我认为宗教建筑的建造目的是让自我接受洗礼,把关注的目光投向自己,这也是神灵选择隐身而无处不在的原因。当某个人离开教堂的时候,心里可能会萌发新的问题,对世界产生新的兴趣,这是精神的力量。”

海地教堂的设计者————建筑设计师Carlo Enzo

2010年1月12日,一场7.3级的强地震在海地首都太子港爆发,在那次自海地1770年以来遭遇的最强地震里,死伤无数,大量房屋严重受损、坍塌,城市顷刻间成了一片令人绝望的废墟。六年之后,海地教堂开放了一个教堂重建的公开竞标机会,“一想到能有机会为一个人们交流情感和信仰的地方进行空间设计,我就特别激动,要知道能够设计国家教堂,是非常难得的机会。”Urban Office建筑事务所创始人Carlo Enzo如愿以偿,他投出的海地教堂改建计划书获批,“我要让黯然失色的沉默建筑‘开口说话’,用建筑空间为身处绝地的人们带去希望。”

绝地而逢生的海地教堂

这位聪明的意大利籍建筑设计师的想法独特而大胆,他保留了原来教堂的部分元素,在其基础上进行别出心裁的设计,以由板岩建造的前卫当代的建筑结构寓意震后继续生存下去的向上力量。但这个项目并不仅是一做教堂的重建,它同时与一座仍在一场毁灭性灾难的阴影下艰难前进的城市息息相关。

改建的教堂被看作两种垂直方向力量的合体变形,它们分别是教堂的围墙和屋顶。围护结构有一个十分形象的别名“向上升起的墙”,象征灾后海地人民重建家园的决心。与此相反的是,屋顶以“下沉的光”为别称,暗示了国家找到崭新的象征希望之光的神圣启示与存在。它们合在一起,被视作构成灾难的地震——水平方向的力的对立面。“这两种垂直力量被一种磨去边角、从由屋顶与围墙形成的特定角度投下的光所连接,这些光亮层叠交织,仿佛是神灵不见身影的轻触,温柔却极为慰藉人心。”Enzo对光存有执念,“这对教堂建筑显得更为重要,它能够点亮一盏灯,就也能温暖一个人暂时退缩于阴影中的冰凉的心。”

阳光自教堂内部屋顶上下垂直面向切的特殊角度洒下

可以开启的天窗和超大的教堂侧门为空间的可持续化使用提供了极佳的可能性,室内室外的空气在上下左右的方向之间对流,似乎来自宇宙的力量能够从四面八方进入教堂。城市里的人们受邀进入的这个神圣空间,既是举行礼拜仪式的场所,又仿佛是依然留着裂缝伤疤的海地大地上的一个与世隔绝的天堂,成为人们进行灵魂自我救赎的空间。“从教堂的建筑外形上来看,它呈现出一种延伸性,向震前人们聚集的场所——大广场延伸。建筑的屋顶仿佛喷射而出形成的台面,不仅为难民提供了物理上的避身之所,也成为提供保护与安全的化身。”Enzo说。

“教堂原来刻有玫瑰花镂空图案的窗户和室内墙面的一些装饰元素被保留,如果一切都是新的,人们对过去的追忆将会遭受无情的剥夺。这些保留的细节可能会让他们记起之前一同前来、一同生活的亲人和伴侣,不再惆怅与孤独。”Enzo并不认为教堂只是单单为宗教而建,“它属于任何一个想要将自己与宇宙相连的人,他们内心都有一种渴望,想要在有限的时间里不断发问、质疑的同时,发现另一个更加美好、忠于内心的自己。”

正在建造过程中的海地教堂效果图

自工业革命以来,科技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推进力,让我们逐渐接受并相信“只有科技才能带着人类走向伟大与复兴”这种进化论色彩颇浓的逻辑。相对应的是,人类的精神世界遭遇了旱情。消费主义轰轰烈烈地美化了一切,而膨胀的欲望一旦得不到满足,人内心深处的困顿与迷惘将浮出水面,大肆泛滥。“我认为宗教建筑的建造目的是让自我接受洗礼,把关注的目光重新投向自己,这也是神灵选择隐身而无处不在的原因。当某一个人离开这所教堂的时候,心里可能会萌发一个新的问题,他对世界产生了新的兴趣,这是精神的力量。”这让Enzo想起了自己的建筑梦想,“18岁那年,我第一次登上美国大陆,纽约摩天大楼勾勒的天际线让我兴奋了好几天,那时我就知道我将来会在这个城市扎根,成为一个建筑师,成为一个能够让人们感知内心理想的建筑师。”

包容一切的自然
南京万景园小教堂

张雷:“我想,最终能打动人心灵的事物都是源于自然的,自然不着痕迹地拥有鬼斧神工一般的能力。”

万景园小教堂的设计者————建筑设计师张雷

远远望去,仿佛张开双翅的蝴蝶般,万景园小教堂安详地栖息在南京滨江风光带,江中投映的影子与建筑本身构成了一组奇妙的对话,散发着神圣的光芒。这个面积仅为200平方米的小教堂,由张雷建筑事务所于2014年建造。平和的外形、充满神秘气息的内部空间、质朴的材料与精巧的构造逻辑互相契合,这个设计周期仅为一个月、又在45天内完成的钢木结构小教堂诠释了建筑师张雷本人一贯坚持的“对立统一”的建筑观。

安详栖息于南京滨江风光带的万景园小教堂,犹如张开双翅的蝴蝶,与江中的倒影悄悄地对话

源自万神殿的集中性,以及源自巴西利卡的纵深空间序列,构成了教堂空间布局中最早也是最基本的两种相互关联的倾向,如拜占庭时期的东正教教堂及被西欧天主教会视为正统的教堂形制,都呈现了“集中”与“纵深”这两者的相互融合,凸显了宗教作为一种高于世俗凡人的引导力量的存在。即使现当代出现的一些教堂建筑,如朗香教堂、伏克塞涅斯卡教堂等削弱了中心和轴线对称在教堂空间组织形式上的突出地位,但它仍是教堂建筑设计师们心里十分明晰的一条“黄金定律”。在万景园小教堂的设计中,张雷并未有意排斥“集中”和“纵深”的古典空间序列。正方形回廊和正八边形主厅的构成在平面意义上强调了集中性,而折板屋顶、南北向屋脊中央形成的狭长天窗的光带,则在剖面上凸显了强烈的纵深空间感。

“教堂建筑讲求一种高度的统一性,这就意味着建筑的外观、内部空间以及结构系统都要和谐自然地成为一体,包容一切但绝不能自相矛盾。”张雷的思路非常清晰,教堂内部完美的正方形平面围合而成的结构与外部结构构成了45°转角,一个回廊空间自然而然地显现而出。内壳封闭的主厅空间容纳了门厅、圣坛、告解室等功能区域,向心而收;来自顶部和圣坛墙面裂缝的纯净天光轻柔地洒下,如淋圣泽。“外壳由轻盈如锦缎的SPF木条搭建,它其实充当了外部风景的过滤器,影影绰绰地自然过渡到室内,预示着神圣体验的开始。”这种“过渡”设计内敛含蓄,一反传统石制教堂的“内向”、经典现代建筑“外向”的单一面,闪现着东方建筑空间的灵动趣味。

由轻盈的木条搭建的万景园小教堂的外壳

“如果设计只是到此为止,那这个抽象、静态的方盒子根本连我自己都打动不了,更别提别人了。但我也并不想拿吸引眼球的粗暴设计破坏已经搭建好的空间的纯粹性,最终我决定将平面中暗藏的对角线延伸到屋顶结构。”实际上,这个操作被以同样的逻辑使用了两次:顶面南北向的对角线下沉,底面东西向的对角线上移,两者形成的斜面在建筑高度的中间1/3段重合。空间、力、材料再一次高度统一,产生了顶部精致的折板屋面。

万景园小教堂侧面、延伸的对角线形成了顶部精致的折板屋顶

“当你走近或试图走进教堂,你内心深处最渴望的是光明,结构、材料以及细节处的所有设计最终会指向光。”万景园小教堂内部的所有表面都被涂饰成白色,通透的空间像一碗清水,所盛的都是荧荧发亮的光芒。来自《圣经·约翰》的“神就是光,在他毫无黑暗”,启发了张雷对这间教堂的设计:来自主厅正中通向圣坛轴线上方的带形天窗,构成了300毫米宽度的光带,随着日夜、季节交替而变化。除此之外的其他自然光,通过格栅柔和地渗入主厅。而人工光源主要以翼形木框架屋顶为反射面,形成了一个带着奇妙纹理的发光体。由此,从屋顶的窄缝中投向下方主厅坐席中央的光,从圣坛前面的十字架后溢出的温和的光,不着痕迹地照亮了室内的精致纹理,光,覆盖了整个教堂空间。

“我想,最终能够打动人心灵的事物都是源于自然的,自然不着痕迹地拥有鬼斧神工的塑造能力。”与他的想法对应,不论是外部的沥青瓦屋面、木质格栅,还是内部纯粹而纤尘不染的白色空间,张雷要让自己的教堂建筑“信奉包容一切的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