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各国的设计师都会面对各种各样的挑战，科技的进步与生存环境的改变不断催促他们推陈出新，与此同时，他们也无法逃避传承传统工艺的责任。
此次，我们特地采访三位日本设计师，在他们的不懈探索下，这些民艺正在位于亚洲最东部的土壤上开出灿烂各异的现代之花。
至品生活 采访／撰文：苏欣
仓木仁
向现代生活移植
“除了为那些被时代抛弃、在现代丧失生存能力的传统工艺找寻新的土壤，重要的是让它们在‘移植’后适应节约、便捷、高效的生活方式。”
将传统工艺看作至高无上的权威，并投入巨资对其进行保护的做法是否妥当？日本设计师仓本仁(Jin Kuramoto)对此持否定态度：“我觉得这是一种扭曲的现象，就好像物竞天择一样，任何事物都会面临濒危灭绝或繁荣昌盛两种境地。一种工艺如果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与现代生活的衔接点，肯定难逃消亡的厄运。与其花巨资保护，不如先努力看看能否帮它找到存活下去的土壤。”
Nadia衣帽架
所以仓本仁很愿意接受不同的挑战，并创造性地将传统工艺进行跨领域应用。很有名的一次尝试是将日本传统的造船工艺用于木质家具的设计，这组名为“Nadia”的家具刚诞生不久就出现在2014年斯德哥尔摩家具灯具展上，在业内引起热烈反响。这组产品一共有5件，包括椅子、躺椅、茶几、餐桌以及衣帽架，都拥有一气呵成的流畅线条。尤其是两款木椅，纤细的原木交织成柔和、舒适的椅背弧度，椅背和座椅的衔接处，则使用了历史悠久的精良造船工艺“kumiki”，这是一种木材铆接技术，能让材料环环相扣，紧紧锁在一起。
“古代人在设计木船的时候，首先要考虑做一个抗风暴、高浮力的轻型船体，‘强度’和‘轻盈’这两大要素对于椅子的设计同样重要，这个共性激发了我的灵感，我想到可以与老字号家具品牌Meetee的木匠合作，用‘kumiki’技术缔造结构轻盈稳固的家具，呈现干净简洁的视觉效果。”
Sally椅子
日本椅子的设计史与中国有很大不同，中国的传统木椅受皇室影响较深，拥有大气厚重的风格。而在仓本仁看来，到近代为止日本人一直坐在榻榻米上，并没有形成深厚的椅子文化，所以现代日本人希望木椅更偏向功能性和简便性。在完成Nadia后，仓本仁再次选择与Meetee的木匠合作，这次他要将精密的人体功能学注入传统的木工艺，做出更加轻便舒适的椅子。一番努力后，名为“Sally”的椅子诞生了，这把椅子的造型看上去更加简单、轻盈，椅身由枫木打造，连接处依靠黑色的螺丝固定。“这把椅子的每一处都经过了精准的测量，我和木匠们将现代的计算方法和传统的家具工艺结合，最终实现了用最少的元素构造一把结构稳固的椅子，尽量节省了木材的应用。我们也借鉴古代工匠的方法，在制作过程中做了很多椅子模型，我的理论是不去设计椅子的式样，而是在亲自触摸的过程中探索新的结构，设计中，真正坐上去的感受或许比电脑或者人脑之力更加可靠。”
Liz边桌
从仓本仁的设计中，你时常能看出设计师对生活的敏感，他的设计总与日本的现代生活紧密贴合。“我不断考虑如何让传统工艺适应时代潮流，除了跨领域应用——为那些在现代丧失生存能力的工艺找到新的土壤，我觉得重要的还是让它们‘移植’，然后适应节约、便捷、高效的生活方式。”这让人联想到他分别创作于2014年和2016年的Molly书架与Liz系列边桌，这两个系列很好地体现了仓本仁设计中“灵活多变”的特点，都在应用传统木工艺的同时极大地扩展了家具的使用方式。Molly书架并没有固定的背板，可以从各个角度放置东西，宽大灵活的布门也可以从不同方向开合，甚至可以将书架用作房间的隔断；Liz同样是一场结构与功能的实验，三角形、长方形等不同几何形体构成了边桌灵活可变的功能空间，是一件采用建筑学工艺制作的家具。
采访中，仓本仁还表现出对中国传统工艺的兴趣，最近，他还参与了中国台湾工艺研发中心的民艺传承项目“A New Layer”，并再次玩起了传统工艺之间的“跨界”，与当地工匠合作，将当地的手工制竹技术与通常应用于纺织品的天然靛蓝染色技术相结合，这会是怎样一款新型的竹椅呢？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佐藤大
将风格打碎
“传统工艺是每个时代创新意识的凝结，对设计师而言，最重要的是以不拘一格的设计思想焕发它的活力。我们有着传承传统工艺的义务，但并不承担继承某种风格的责任。”
说起日本的传统工艺，很多人首先就会想到陶瓷工艺，虽然受古代中国影响颇深，但日本陶瓷工艺在漫长的发展和演化过程中，在技术和风格上都形成了独有的特色。日本新一代设计师的代表人物佐藤大(Oki Sato)则认为，陶瓷工艺正面临着与现代审美之间的断层。“正因为每个时代都有创新意识，传统工艺才能代代传承延续至今，所以我一直立足于现代审美开展积极尝试。”
Ume-play系列餐具
cs014系列餐盘
近年来，佐藤大的探索硕果颇丰，最具代表性的是2013年的Ume-play系列餐具与2015年的cs014系列餐盘。Ume-play系列是与有260年悠久历史的“有田烧”名窑“源右卫门窑”合作的成果。如何在延续传统的同时，玩出具有现代感的视觉游戏？佐藤大的做法是使用“源右卫门窑”最具代表性的蓝白配色，同时将这座名窑流传至今的代表性图案“梅花蔓叶纹饰”进行大胆的解构。具体的做法就像剪纸游戏，将图案的原型用想象中的剪刀剪开，复制、粘贴、翻转、重叠或是放大、缩小，再重新拼贴在一起，创造出整体风格统一，却丰富多彩的餐桌视觉。“需要注意的是，这并不是设计师进行个人艺术创作的领地，想让传统艺术在现代生活中找到新的定位，必须考虑它的普适性。所以我们在染色时没有采用先绘制轮廓，再在中间涂色的传统办法，而是首次采用了‘sumihajiki’技术（一种与蜡染类似的釉下漆技术），在绘制出细腻线条的同时又压低了部分成本。”
可能与在加拿大出生及成长的经历有关，佐藤大的设计中兼具日式的细腻典雅与北美文化中的率性自由，但他的观点却是，自己在设计中从不考虑风格，“设计就像生活中的惊叹号，它自由、灵活、有趣，充斥着不同的可能性。同样，对于传统工艺，我们有着传承的义务，但并不承担继承某种风格的责任。”在创作cs014系列餐盘时，他更是脑洞大开，将有着1300年历史的美浓烧出产的瓷盘打碎，再重新粘在一起。
这并不是一场简单粗暴的打碎及黏合过程，佐藤大选择白色、浅灰、浅棕等不同颜色的盘子，用高压水枪将所有盘子分毫不差地切割成十几种几何形状，再打乱原有秩序，将不同颜色和形状的瓷片如拼图般重新组合。随后登场的是启发佐藤大设计灵感的金缮工艺，这是一种修复破裂瓷器的传统技法，会帮助设计师将这些切碎的瓷片牢固地黏合。不过，传统的金缮工艺会在黑色黏合漆的表面撒上金粉，佐藤大有意省略了这个步骤，让黑漆线条直接与不同形状的瓷片交织成具有抽象色彩的图案，将现代审美以另类的方式注入到美浓烧瓷盘中。
Semi-Wrinkle Washi灯具
跳脱的设计思想以及随之而来的超越常规的做法也曾给佐藤大带来争议，不过你无法否认他旺盛的精力和创造力，据悉，他所创立的Nendo设计工作室每年会完成几百个项目，他专门为传承传统工艺所设立的“by｜n meister”产品线，也囊括众多工艺门类，每年都有多款新品推出。除了瓷器，“by｜n meister”还包括木工艺、和纸、漆器等多个工艺，在这些设计中，你不会看到夸张的造型和色彩，但佐藤大不拘一格的设计思想，总能让你眼前一亮或者会心一笑。比如以谷口青谷和纸打造的灯具Semi-Wrinkle Washi。这组灯具造型轻盈优美，却会让初次见到它的人摸不着头脑，虽然拥有立体的结构，但灯罩上却没有任何接缝，就像是从模具中诞生的一样。这要归功于传统的立体抄纸工艺，这种技法可以在抄纸(将纸浆制成纸张的过程)的时候塑造很多立体的形状，“因为担心人们将它的材料误以为是白色玻璃或塑料，我将灯罩做了部分的褶皱处理，这样就既有立体感，又彰显了纸的特性。”
此外，以江户时代被命名的“若狭涂漆”工艺打造的系列漆筷则更多地体现了设计师的幽默。名为Sukima的筷子在每根的中上部都有一个小缺口，不同形状的缺口合在一起会随机出现三叶草、砖石、心脏等各种图案；Rassen筷子更是独具特色，不使用的时候，两根筷子相互缠绕，合二为一，外表与一根筷子无异，这正是设计师的巧思、工匠们的精湛手工技艺与现代技术数控多轴切割机的完美结合。怪不得很多人将佐藤大称为设计界的哆啦A梦，而他自己，也非常愿意充当现代生活中的造梦师，“生活中隐藏着太多意外与惊喜，但它们总是在你内心深处沉睡，我希望帮助人们将它们唤醒。”
福定良佑
延续亘古之美
“很多日本的传统手工艺都有着独特的细腻感与美感，与其说继承某种制作工艺，我更愿意延展蕴含在这些工艺中的亘古不变之美，一个新时代的美学观，一定是立足于前代之上的。”
说到电灯泡，你眼前肯定会浮现这样一个形象，透明玻璃吹制的梨形外观，内部的灯丝清晰可见。但是日本设计师福定良佑(Ryosuke Fukusada)打造的电灯泡可能会突破你的固有思维，让你眼前一亮。这款名为“木灯泡”的电灯并没有使用传统的玻璃制作灯壁，而是以极薄的松木代替，产生了一种奇妙的视觉效应。打开开关，光线会穿透松木的木质纹理，发出温暖而明亮的颜色，如一团燃烧的火焰一般。如何用松木做出这样线条流畅的极薄灯壁？“我们使用了源于京都、有着悠久历史的木工辘轳工艺‘Rokuro’，这种工艺可以追溯到日本的奈良时代，通过高超的技术和极大的耐心，它可以把木材削薄至3毫米左右，这样光线就能有效穿过灯壁，营造出暖意融融的居室氛围。”
在福定良佑看来，很多日本的传统手工艺都有着独特的细腻感与美感，使其为现代生活所用固然是一件非常美妙的事，但也面临不小的困境，“很多传统工艺需要漫长的制作周期，很难满足市场需求，所以我们也在探索以各种方式提高生产效率，比如尝试在这款‘木灯泡’中使用薄板冲压成型来模拟原来的辘轳切削工艺，或者在制作过程中将传统工艺与工业化生产结合。”在这位锐意创新的设计师看来，“进化”是传统工艺在当代生存的关键词之一，将现代的技术与设计元素融入其中，并不是一种破坏，而是延展其生命的有效途径。“我们很有必要以各种方式降低它们的制作成本，使其不再是高岭之花。但这并不是说我们会对传统工艺抱着浅尝辄止的态度，而是更加满怀敬意地与工匠沟通，以协助者的姿态参与制作。”
Gabbia灯具
福定良佑于2014年设计的Gabbia灯具就曾巧妙地让传统工艺与工业生产相融，设计师用人们印象中相对“廉价”的彩色PVC材料制成灯罩的主体，然后以日本传统的“环弧编织”竹编工艺在灯罩表面编织出层层交叠的直线线条，这样的做法赋予了这件产品极其特别的光影效果，看着它投射于桌面的阴影，你会以为这是一件具有抽象艺术风格的艺术作品。“PVC材料很轻，与竹子是很好的搭档，会赋予产品轻盈、脆弱之感，在人们的固有印象中，很多传统工艺的制品拙朴而厚重，与现代居室空间并不协调，我希望自己的设计可以扭转这种观念。”
Faro壁炉
这款产品的造型同样是受传统事物启发，它温暖细腻，像是当地人旧时常用的那种竹篮倒置后的样子。与其说继承某种制作工艺，设计师更是在延展蕴含在这些工艺中的那种亘古不变之美，一个新时代的美学观，一定是立足于前代之上的。所以，除了传统的制作工艺之外，传统的文化习俗、纹饰图样同样是福定良佑的设计养分。
Kadou衣帽架
与意大利家具品牌Bonaldo合作的衣帽架Kadou灵感来源便是日本传统的插花文化。插花使用的花器和花材可以衍生出千变万化的形态，如同这款衣帽架的金属衣挂——高低错落，在空间中演绎出和谐的视觉节奏。几何形状的底部则代表体态纤长的花器，“花器”中还安置了照明设备，贴心地为晚归的家人带来柔和的光芒。
近期，福定良佑还将“笼目纹”“神通网”等数种他极为感兴趣的日本传统图案利用3D打印技术输入立体模型，重新审视这些传统纹样在三维空间中的表现。“这些模型都显示出无缝、无限循环的特征以及很多在二维平面中容易被人忽视的特性，会让你惊讶于古代人的空间想象力。”福定良佑将这些立体的模型进行了表面电镀处理，说不定它们很快就会出现在他的下一个家具设计中。福定良佑的种种探索都在指向这样一个结论：想行之有效地发扬和传承传统工艺，绝不仅仅是了解工艺本身那么简单，设计者必须深刻探入一个时代的审美根源，才能让传统工艺在现代的土壤上结出丰硕的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