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晖，专栏作家，著有《中原女子服饰史稿》、长篇小说《盂兰变》及随笔集《潘金莲的发型》《花间十六声》《画堂香事》《贵妃的红汗》。（menggr@vip.sina.com）
文人记录了清代苏州人怎样用鲜花美化居室，这类幸存在文献中的细节，让传统生活不只是空洞的概念，同时也提醒现代社会，古人打造生活质量的能力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
至品生活 撰文：孟晖 编辑：陆利华
天津杨柳青年画《福善吉庆》局部
今天，当我们参观古代宫殿或民居，看到的都是空荡荡的屋子，又冷又阴，似乎与舒适很难沾边。其实，当传统生活在这些建筑物内真实展开的时候，是有着各种精致细节的，各种典雅的装点让大大小小的室内空间充满情趣与生气。
苏州的传统建筑以白墙灰瓦为主，木柱、门窗也不用彩漆，在如今变成参观对象的情况下，便显得过于清寒。然而，过去这些地方的布置之讲究与用心，可是我们做梦都想象不到的。说到用鲜花美化室内环境，我们熟悉的只有盆栽与插花，清代的苏州人家却是一年四季都有“花吊挂”悬荡在帐中床畔、梁下窗前。
据《桐桥倚棹录》记载，苏州山塘一带曾经有发达的鲜花种植与加工业，当地花农在长期实践中发展出多种精妙过人的技艺，其中包括制作呈立体造型的鲜花吊饰。他们以铜丝扎出胎体，并用粗细麻绳捆绑固定，塑出蟾蜍、双飞蝴蝶、元宝、鞭、剑甚至匾额等，然后把各种应季鲜花搭配着簪插在上面，由此形成通体缀花的装饰性工艺品。这些作品千变万化，艺人们全凭灵感即兴发挥，所以主题也不固定，随时能出现新鲜的形象，传达着新的寓意。因此，那时闺房寝阁的门楣上，经常出现一面蔷薇、荼蘼、木香等扎成的小小匾额，白花为边，黄花为底，红紫花串成吉祥辞藻，浓香四溢。也可以在睡帐前斜吊两把缀满桃花的长剑，或者在书房里垂一串桂花的飞雁、菊花的螃蟹，象征科举中雁塔题名、一甲传胪。白墙素柱的苏式古宅，原本是有这样绚烂的吊饰赋予生气、色彩以及香气的啊。
花农们精心编制的花篮，甚至比花吊挂还更精彩。这些花篮或用棕绳结就，或用马尾编成，一年四季，从桃花到梅花，一切花卉都在巧匠手下变为花篮上的风景。最富有创造性与才情的关键点在于，篮筐内会放入一只玻璃盂，贮上水，就可以养鱼或养花。于是，层层花覆之下，篮筐的编花空隙间隐约显现出透明的玻璃盂，鱼儿在其中游来游去。买一只花篮悬于居室中，竟有鱼影在头顶半空倏忽往来，这是何等的妙趣？
苏州的鲜花从业者还有更惹人神往的创意，他们向大花篮的篮筐内放上油灯，用这种简单的法子把花篮变成装饰灯。这类灯花篮华丽非常，篮中插花层层叠叠，比较大的花篮中插花多过六七层，较小的也会有四五层。在每一层，花农还要用铜丝串起鲜花，做成吊络，摇曳下垂，于是花篮四周满是悬吊的花络。如此小花山一般缤纷繁闹的花篮，却有幽幽灯光从篮筐的镂孔中映亮，给夜色渲染上旖旎。
每逢节日，苏州人喜欢乘大小游船出行，到虎丘及其周边赏花看景。在这种日子，将近夕阳西下时，花农们便会驾起小船，前往画船停泊的景区，向船上游客兜售自家的手作。花农人家的女孩操着吴侬软语，招呼舟中的闺秀淑女或青楼佳丽，扬声推销这些美妙的挂饰。
待归城之时，人们会把买得的花吊挂或花篮垂系在轿子之外，摇摇而行，到家之后，则将其挂于室内。花农的这些创意作品那么受青睐，不仅因为可以作为雅饰，让居室内花光艳映，气氛活泼，古人更视之为一种最天然、最雅致的香熏手段。其中最富魅力的无疑是灯花篮，世间只知道用灯笼照明，但苏州花农却让吊灯变成了香源，让人恍惚觉得那篮中泄露的灯光仿佛也带着香气。将两种不同的感觉——视觉与嗅觉混淆在一起，让光与香互相融合，互相强化，由此形成难以说清的享受，现代设计师们似乎还没想到这一步呢。
于是，在往日的苏州宅邸内，一年四季都会有这样的晚上，一只硕大的鲜花篮轻悬在半空，袅袅吐香，篮筐内的玻璃灯盏焰光悄亮，将花影与篮体编纹的纵横影路投到天花板、粉墙与地面，将满室夜色染上宁静的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