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在园子里见到与文学作品相关的花朵,我心里总是一震,因为想起30年来,被那些小说带着去旅行的日子。如今能就着一园子的花重拾世界名著,也算是终于找到相熟的人了。”
撰文/摄影:陈丹燕 策划:何敏
2021年,我困在上海的第二年。我已经做了一整年辰山植物园的文化园长。员工通道门口的保安先生终于认识我了,见我来了,就带我去找自行车。
辰山植物园执行园长胡永红博士发给我一辆员工自行车用,方便我独自活动。其实我一直是喜爱单独活动的,独自的时候,有时唱着歌,有时闭上嘴,有时自己跟自己说话,总是自由自在。我想,自己的心还保留着独自旅行那些年的习惯吧。那时的世界可真太平,清晨在维也纳街上走,黑夜里在镰仓的山坡上找古庙,感到孤独,唱唱歌就好了。提起这些事,我就想起白居易写到的白头宫女。我也从未像这两年如此明确无误地感到时光在疯狂流逝,感到生命中一些东西诀别的姿势。
有时,我骑着车在月季岛与月季苗圃之间穿行,路过我住过的小招待所,我在那里半夜里喝过半瓶葡萄酒。路过满树芬芳的椴树林时是6月底的清晨,椴树特有的香气,带我回到贝尔格莱德Park酒店外面的老街,那里也曾落了满地椴树花。贝尔格莱德是我难忘的巴尔干城市,如今它在天涯。
图为陈丹燕与月季柴可夫斯基
春天时我重读了茨威格的《昨日的世界》。也许我也已经告别自己熟悉的那个信仰四海一家的世界了。到夏天,我对照地读了两本关于威尼斯共和国历史的书,威廉·麦克尼尔写的《威尼斯,欧洲的枢纽1081-1797》和彼得·阿克罗伊德写的《威尼斯,晨昏岛屿的集市》。1997年我自己的威尼斯之行,从层层叠叠在意大利旅行的记忆里浮现出来,幽暗的红墙壁,潮湿的空气里有迟钝的咖啡香,然后,亚得里亚海岸上那些星罗棋布的岛屿,威尼斯共和国旧领土上残存的狮子像也浮现出来了,那是拉古萨,古城街道上铺着的大理石都已经被鞋底磨得光滑如镜了,薄底凉鞋走上去,一步一滑。
那个失去的世界也会渐渐成为威尼斯的吧,但愿以后的人也能觉得这世界旧得迷人。
但,这个美丽的园子却这样接纳了我。当我满心悲伤时,就拜访藏进月季园里的昨日世界。路边种着“拿铁咖啡”,春天时盛开,恰好是一杯拿铁的大小。到夏天,花小下去,就像喝完那一杯,留在杯底的咖啡和奶泡。
这园子里种着600种欧洲杂交月季,每种都有不能置信的美。月季在早晨和傍晚会散发出不同的香味。有一株叫“白玫瑰”的,出典于希腊神话。维纳斯在塞浦路斯岛附近的海面出生时,从她身上退下去的海水的泡沫,就变成了白玫瑰。白玫瑰有着纯正的玫瑰香气,让人想起波提切利的画,就像见到盛开在小径旁的“薰衣草”,让人想起19世纪欧洲小说。和花朵们在一起,心会慢慢安静下来,心中的失落和悲哀会在心的暗处徐徐坐下,做出温顺的样子。悲哀总是在那里的,但花朵们安抚了它。
植物园里,我熟悉的全世界变成了花的模样。有一日,在园子里骑车,有个迷路的女游客向我问路,我指给她。这一天余下的时间里,我都为了她把我归类成植物园里的员工而心里一片晴朗。
她竟然没有犹豫。
2021年,天热得早,热得久,眼看着“天使之吻”从盈盈满捧的大花,到5月底就缩小到一枚戒指大小。博士说,他不忍心看它们。我却不忍心离开。
| 陈丹燕:作家、电影导演。作品有上海三部曲《上海的风花雪月》、长篇小说《一个女孩》、旅行文学丛书《咖啡苦不苦》等。电影作品有《萨瓦流淌的方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