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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田千春:无可慰藉的旅程

二月 08, 2022

密集的线布满美术馆空间,人们被艺术家打造的幻境所俘虏……盐田千春近日在上海龙美术馆(西岸馆)的最新展览“盐田千春:颤动的灵魂”将这份震撼人心的感受传递给观众,激发人们重新审视生命的价值与存在的意义。
采访/撰文:何敏   人物摄影:郭一@Studio One+

和往常一样,走进龙美术馆(西岸馆)高而宽阔的展厅。原本那个由清水混凝土铸就的美术馆,被满坑满谷的红色毛线所缠绕。线缠得很密,如同进入一个云烟氤氳的红色山谷,人们被红色吞噬,又像被红色棒喝。

此刻,艺术家盐田千春站在展厅中央,为自己的展览开幕做准备。她穿着一身黑衣,异常安静,礼貌而又敏感。

盐田千春在龙美术馆(西岸馆)“盐田千春:颤动的灵魂”展览现场

2019年,她受日本森美术馆前馆长南条史生之邀举行个人回顾展,展览受到日本民众的巨大欢迎,观众往往需要排上几条马路的长龙才能进馆,参观人数更是打破森美术馆建馆以来参观人次纪录。当时龙美术馆馆长王薇也专程去日本看了这一展览,深受感动。经由南条史生介绍,王薇邀请盐田千春来中国举办展览。于是就有了2021年末的这场名为《盐田千春:颤动的灵魂》的展览。

这场展览回顾了盐田千春过往25年的创作生涯,精选出约80组100多件作品,以数件巨型装置为主,同时包含丰富的雕塑、影像、绘画、舞台设计相关图稿等,也是艺术家迄今为止最大规模个展首次巡展至中国大陆。

展览让她快乐,感知存在,亦是感知身体;更重要的,创作是支持她活下去的最重要的意义——她曾罹患癌症,并且多次面对癌症复发。她在纪录片中自述“这次展览是自己的第318个展览”,如此高强度的工作,让她体验生活的分量,更感受到生命的美好。

“线变得缠结,互相交织,崩断,散开。它们不断地反映出我的内心世界,同时也表达着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种种状态。”

——盐田千春

描绘“不存在中的存在”

进入龙美术馆一楼展厅,巨型装置作品吸引观众进入盐田千春创造的“不存在中的存在”。铁丝编成的小船穿梭在展厅中,水泥地面化作想象中的河流,密集的红色丝线从船内部涌出,在穹顶缠结、交织、崩断、散开。

线化作盐田千春手中的笔,“画”出不可能存在的空间。红,是血液的颜色,也是“生”的象征。线,是羁绊,更是连接的工具,表达人与人的连接,以及文化与文化的连接。龙美术馆(西岸馆)的一层主展厅高达12米,这是盐田千春未曾遇到过的展厅高度,这给布展带来巨大困难,但也实现了艺术家在梦境中才能见到的宏大世界。但在宏大中,她又传递着孤独:“对我来说,船就象征着出海旅行,我坐在船上是很孤独的。”

《外在化的身体》,2019/2021,青铜,尺寸可变

深入一楼展厅,可以看到另一件装置作品——《外在化的身体》(2019/2021)青铜铸就的残破的肢体散落在地,红色牛皮网忧郁地向上攀升,仿佛灵魂和身体渐渐分离……这件作品创作于艺术家得知癌症复发之时,也是艺术家对生命的发问:我们所求为何,我们走向何方?灵魂是否真的存在?

《沉默中》,2002/2021,烧焦的钢琴和椅子,黑线,尺寸可变

在一楼展厅深处,一场惨烈的“大火”正在熊熊燃烧。满坑满谷的黑色线缠绕了整个空间,展厅中央,一架美丽的白色钢琴被层层叠叠的黑色丝线缠绕,仿佛被“火苗”吞噬,象征着美与智慧的钢琴渐渐化为灰烬,乐器之王在哭泣……这件作品《沉默中》(2002/2021)缘起于盐田千春9岁时一场火灾带给她的记忆——邻居家失火,火舌缠绕着钢琴,发出嘶嘶的声音,仿佛在演奏临终的音乐。

《串联微小回忆》,2019/2021,综合材料,尺寸可变摄影:shaunley©德国波恩VG Bild-Kunst图片和盐田千春

穿过这些惊心动魄的现场,平复一下心情,通过旋转楼梯来到二楼。微型的、数量庞大的日常家居用品,被红色丝线松松地串联起来。手掌大小的摇摆木马,拇指大小的格子裙,小床,普通家庭里常见的装饰柜……这件作品被命名为《串联微小回忆》(2019/2021),构建出一张物与物、物与人的复杂关系网。

《聚集——追寻归宿》,2014/2021,行李箱,马达,红色的线,尺寸可变。摄影:shaunley©德国波恩VG Bild-Kunst图片和盐田千春

装置作品《聚集——追寻归宿》(2014/2021)则位于二楼展厅的结尾处,数量庞大的旧行李箱经由红色线悬挂在空中,暗示着人们带着心中的目标离开了家乡,一些行李箱如期待远行的人的情绪,在空中不断浮动……这些旧行李箱都是盐田千春从世界各地收集而来,每一个行李箱都拥有真实的旅行故事。她很喜欢黑塞的一句诗:“不管路把我带到何处,那里都会有令人怀念的灶火在燃烧。只是我从来不曾感受过什么是自己的国家、自己的故乡。”

那些在现实中不复存在的画面,一直留存在艺术家的脑海深处,越是想念,存在也就越具象,越是需要以一种升华的形式表达出来。

探索生命能量

盐田千春于1972年出生在日本大阪,她的父母经营着一家制作海鲜木箱的工厂。她显然是个早熟的艺术家——在展览现场可以看到她8岁时创作的绘画作品,用色大胆,线条疯狂。10多岁时,她经常阅读日本报纸杂志上发表的各种艺术作品,并剪下那些她喜欢的作品图片,贴在剪报本上。12岁时,她已经立志成为艺术家。

她生性敏感、羞涩、寡言,艺术创作是她与外部世界唯一的连接。在日本完成大学学业之后,21岁,她奔赴澳大利亚留学,随后又到德国学习艺术。她先后求学于著名视觉艺术家瑞贝卡·霍恩(Rebecca Horn)和“行为艺术之母”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Marina Abramovi´c),随后便在柏林生活、工作。

盐田千春

盐田千春在接受采访时,曾提到她的第一个行为艺术作品《成为画》,是她用红色颜料在自己身上“制成”的。“参与《成为画》的制作是自由解放的行动。这是我第一个实体的创作,用的不是充满了技巧的艺术品,而是我整个人。”从她独立创作的第一天开始,她便用自己的身体甚至生命作为艺术语言,表达记忆与情绪中各种充满能量的存在。

回顾早年的创作经历,她说:“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们每年夏天都会去高知县的祖父母家。我仍然记得我们是如何祭扫我们先祖的坟墓的,当我们拔掉长在我祖母被埋葬的地方的杂草时,我手上的触感和心中的恐惧。”

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死亡。“想象我在拔草时可能会听到祖母呼吸的声音,这让我感到恐惧。”泥土、大地、青草在盐田千春早期作品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泥土与大地象征着人类死后的归宿,也预示着生命开始。

《无题》行为艺术(红色毛织品),冰岛,摄影:孟善煕

在盐田千春于冰岛表演的行为艺术作品《无题》(2001)中,她路过一处神奇的地貌,滚烫的岩浆冷却之后硬化成石头,蒸汽袅袅升起,仿佛是一股股鲜活的生命。在壮丽的自然景观中,艺术家用红线缠绕自己赤裸的双腿,静静地躺在大地上。那一刻,她的身体与自然仿佛融为一体。她说:“那之后我回到了柏林。望着人来人往,我再也无法理解他们为何而活。”

创作于1999年的作品《在那之后》是盐田千春自己缝制的一条裙子,它长达7米,沾满泥土,被挂在墙上,水从安装在裙子上方的淋浴龙头不断流下。“这些连衣裙表达了身体的缺席。不管被洗多少次,来自某人皮肤的记忆都洗不掉。”随后,该作品在第一届横滨三年展上以“皮肤的记忆”(2001)为题展出,裙子的长度更是被扩展为13米,为当时年仅29岁的盐田千春在日本艺术界赢得巨大声誉。而服装、“皮肤的记忆”也成为她日后创作的一个重要系列,例如本次展览展出的作品《时空的反射》。

能量的产生与流动,是盐田千春一直在钻研的问题。“我喜欢詹姆斯·格雷克(James Gleick)的书《混沌:创造新科学》,它描述了能量流动如何在这个字宙中创造秩序,并在思考自然界中的能量这一主题的同时,完成了这个作品。”创作于1996年的装置作品《能量的流动》表现艺术家对宇宙能量的探索。大量被涂上黑色颜料的竹签,或被黑色毛线悬挂在空中,或被排列在地板上,这些密集而锋利的线条,将能量这一“看似不存在的存在”精准地表达出来。

在途中、在阅读中、在梦中、在病痛中……盐田千春的创作不会停止,正如她在采访中所说:“我觉得做展览是我生活下去的唯一目的,如果没有做展览的机会,不能创作作品,我的生命就没有意义了。”

Noblesse 对话 盐田千春

你在12岁的时候就决定要做艺术家,这一念头是如何产生的?

我的家乡在大阪,父母开了一个木箱制造工厂,小时候我每天都看到工厂里的很多设备。但我非常不喜欢工厂,也不喜欢机械设备,当时我就想要去另外一个地方,从事有创造性的工作。

那时候日本报纸的文艺版面介绍很多艺术作品,我最喜欢看那些艺术版面,每个周末我都会把喜欢的作品剪下来,做成剪报,甚至临摹。做这些事情让我非常开心,幼小的我发现可以通过这种方式创造出一个自己想要的世界。同时,也是通过这样的方式,我积累了很多知识。那些剪报到现在还保留在我的老家。

你的作品一直在探讨“不存在中的存在”,你怎么理解这个命题?

我想“不存在中的存在”是一种更有力的存在。打个比方,你有一个亲人,他过世了,但是你会发现在他过世之后,你会感觉到他比以前更真实地存在于你的身边。

为了这次展览,你在酒店整整隔离了3周,有什么特别的体验?会反映在你未来的创作中吗?

在酒店隔离期间,我没有机会与人面对面交流,只能画画。早上起床之后,我会把醒后看到的东西画下来,就像写日记一样。画门、窗帘、天花板,然后打开窗帘看外面的世界,把窗外的景物画下来。我也会回想一下昨晚做了什么梦,把梦境记录下来,潜入自己的内心。早上醒来,躺在床上的时候,有时也会产生一些胡思乱想:人出生的时候躺在床上,死去的时候也躺在床上……隔离3周,我每天画一幅画,一共画了21幅。

我想,作为一个艺术家,我身处这个时代,呼吸着这个时代的空气,就会把这些情绪、体验与发现在未来的创作中自然地表达出来。

舞台设计也是你重要的创作内容,自2003年以来你为9部歌剧和戏剧设计了舞台。舞台设计对你意味着什么?

艺术创作一般都是我一个人完成的,会遇到很多困难,我只能不断地和自己对话。但是舞台设计是我和其他创作者,比如编舞、导演、表演者合作呈现的。每一位创作者都有他们自己的想法,各种各样的意见参与进来,这是我们协同创作的作品,我觉得这个过程很愉悦。而且,因为舞台剧往往在晚上上演,给我一种幻境的感受。对于来看舞台剧的观众来说,我也希望他们能够沉浸在这个幻想的世界之中。

当你面临创作上的困惑时,你会怎么办?

当面临这些问题时,我会不断地询问自己,最想做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内心真实的声音是什么,想清楚了,便毫不犹豫地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