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种流传百年依然鲜活的艺术风格，装饰艺术(Art Déco)对各行各业的影响深远。从建筑到绘画，从珠宝钟表到日常家居，自其问世之后的一个世纪中，全世界的人们都生活在装饰艺术的氛围中，时刻感受着它永恒的魅力。
撰文：丁之向 策划：佩妮 图片提供：部分珠宝品牌
波斯风格烟盒，1927年，梵克雅宝典藏
今天，在工业设计、建筑规划、钟表珠宝、时尚服饰等涉及到风格概念的描述中，“装饰艺术”是出现频率最高的专业词汇之一。虽然人们普遍将1925年在巴黎举办的“当代装饰及工业艺术国际博览会”视为其起源，但实际上在此之前数十年，装饰艺术就已经在很多行业中流行起来。
宝诗龙Chevron Emeraude项链，1929年
1896年，艺术品经销商Siegfried Bing在巴黎开设新店，名叫La Maison de l’Art Nouveau，“新兴艺术”(Art Nouveau)因此得名。说是新兴艺术，但其基础依然是传统的概念，只是将呈现的手法打乱重来，融入一些民俗文化和象征主义新思潮。一样宏伟的浮雕、繁复的花卉藤蔓，只是将圣人换成了凡人。新兴艺术的代表人物也都是出自旧体制的大师，如Antoni Gaudi，以及引领珠宝新兴艺术潮的René Lalique、Karl Fabergé、Louis Comfort Tiffany、Lluis Masriera等。1901年，一些法国艺术家联合成立了“装饰艺术家协会La Sociétédes artistes décorateurs (SAD)”。该协会的主要目的在于改革法国艺术教育中过于因循守旧流于形式的过时内容，同时也举办展览，支持多种艺术形式尤其是手工艺人的创作热情。
Bérénice佩戴卡地亚王冠和项链的插画，《邦顿公报》，1925年
第一次世界大战打碎了人们的美梦，也将更多的科学技术、当代工业、使用方式带到了珠宝业，人们亟需和战前有明显区别的表现形式来展示时代的更迭。用大面积的平面来取代立体，用规则的抽象线条替换复杂的具象造型，用清晰的黑白对比驱散色彩堆砌的迷茫，用鲜明的界线划出理想的框架—“装饰艺术”(Art Déco)应运而生。
艺术背后的故事
仅从艺术手法来看，装饰艺术对审美标准的影响是逐渐深入、步步为营的。仅从具有标志性的1925年在巴黎举办的“当代装饰艺术及工业艺术国际博览会”的宣传画来看，虽然从剪纸式的平面构图和黑红白基本色彩带来的新意，看得出装饰艺术的大旗已经高高举起，但作为形象宣言的招贴画的画风依然保持了浓厚的新兴艺术特征。从来没有一蹴而就的进化。19世纪如火如荼的工业革命大大提升了制造业的机械化水准，随着蒸汽机和电力相继成为工业的驱动力，产业革命进入了全天候时代。受益于战争而带来的微型机械、精密缩放加工机床的普及，制约了珠宝从业者几百年的诸多技术难题迎刃而解。
挂表，1924年，梵克雅宝典藏
1867年南非发现大储量的钻石矿，1870年代全球银产量井喷，1879年爱迪生发明电灯，1919年比利时数学家Marcel Tolkowsky首创钻石明亮式切割，这一切都决定了珠宝在装饰艺术潮流中表现出的几大特色，如规整的外形和内部线条、镶钻石的白色贵金属、极富昼夜表现力的对比色、细腻平整的表面工艺、精准的边缘及转角等。1922年古埃及法老图坦卡蒙的陵墓的成功发掘引发了全球范围的古埃及复兴潮，在珠宝业的表现最为抢眼。各种古埃风格的壁画、浮雕被缩微呈现于珠宝器物之中，现代的工艺和技术令其更炫目、更珍贵。而在反映金字塔、神庙、祭司、圣甲虫、花卉、古代生活场景的图案中的平面、线条、对称、色彩对比等古埃及艺术特色和装饰艺术融合得天衣无缝，青金石、玛瑙、绿松石、彩陶也给装饰艺术添加了额外养分。与此同时，来自东方亚洲、非洲内陆、南美洲原住民的各种艺术形式也纷纷加入，令装饰艺术成为包罗万象、引领潮流的表现形式。
Sautoir项链，1924年，梵克雅宝典藏
报纸、杂志、广播、电影的迅速普及，大大促进了各种文化形式的全球交流，也令代表新兴力量的装饰艺术更加深入人心。人们在Emmanuel Poiré（艺名Caran d’Ache）的版画、连环画中学会了欣赏剪影式装饰画的诀窍，好莱坞的电影渲染了女主角们的珠光宝气，保罗·波烈(Paul Poiret)和嘉柏丽尔·香奈儿(Gabrielle Chanel)以勾勒出轮廓的鲜明色块和线条把时装的概念传递到社会，人们心目中美的概念在衍化。
宝诗龙Lavallière Diamants，1925年
20世纪初期，也是绘画领域新军立体主义和野兽派赢得支持者的时代，而这些艺术新锐和装饰艺术享有很多类似的美学理念和画面布局特征，在表述的创作思想上也相辅相成，对当时的珠宝设计、材料选择和色彩搭配都带来了深刻的影响。另一类更直观更明确的装饰艺术形式是建筑，虽然在古老的欧洲都市中不容易找到插足之地，但万象更新的美洲大陆成为装饰艺术在建筑学上的圣地，也很自然地坐上装饰艺术珠宝最大市场的宝座。其实，远在万里之外的亚洲之星上海是另一个装饰艺术建筑重镇。1929年，新兴艺术偶像级大师René Lalique为当时装饰艺术在亚洲的代表作华懋饭店（如今的上海和平饭店）亲手设计了套房的灯饰及门饰，写就了艺术史上的传奇佳话。而我相信，这个鲜为人知的故事一定会变身为聪颖敏锐的珠宝设计师的灵感源泉。
装饰艺术与珠宝
宝诗龙Histoire de Style Art Déco高级珠宝系列Cravate Émeraude项链
今天，我们都知道法国巴黎的旺多姆广场(La Place Vendome)是全球高级珠宝的心脏地带。早在19世纪末期，这里便是珠宝世家的聚集之地，从广场周边的商铺到穿越广场中心的和平大街(Rue de la Paix)，那些如今活跃在行业巅峰的鼎鼎大牌，如卡地亚(Cartier)、宝诗龙(Boucheron)、梵克雅宝(Van Cleef & Arpels)、尚美巴黎(Chaumet)、Mellerio dits Meller，都早早地扎根于这块风水宝地。只是，如果没有风起云涌的装饰艺术大潮，这些品牌一定无法实现现今光芒四射的伟大成就。
珠宝业是个奇妙的产业，成，依赖其无法替代的手工特性，而困，也在于同样的原因，将之束缚于数千年如一日的私人工坊、家族传承的模式中。例如16世纪几乎所有欧洲贵族都认识金雕大师切利尼(Benvenuto Cellini)，对他的作品趋之若鹜，但要得到他的杰作只能去佛罗伦萨上门订购，而切利尼的传奇也随着大师去世而终结。
卡地亚胸针设计稿，1925年，卡地亚巴黎，于1925年巴黎现代工业和装饰艺术博览会展出Archives Cartier Paris © Cartier
19世纪珠宝业的兴盛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Fortunato Pio Castellani。这位珠宝大师从家乡罗马起步，把自己的珠宝铺子以品牌形式推广到了伦敦、巴黎，在将手艺传给儿子们的同时，也广纳贤才，将欧洲各地的天才珠宝匠收罗到门下，在出产的作品上不仅打上工匠的记号，还统一印刻了“Castellani”的标志。他及其后人也热心教育，在分析、解释自家代表性的考古复兴风格之外，首次提出把珠宝按照历史分为八个各具特定风格的阶段：原始(Primitive)、第勒尼安(Tyrrhenian)、艾特鲁斯坎(Etruscan)、西西里(Sicilian)、罗马(Roman)、中世纪(Medieval)、文艺复兴(Renaissance)、现代(Modern)。这种局限于意大利及地中海区域的珠宝断代理论给了此后的学者们很多提示，是当代珠宝研究中重要的参考素材。Castellani运作品牌的尝试被很多同时代的珠宝大师所吸纳，特别是开设跨地域的门店、招贤纳才、统一商标，专心制作同时尝试转售，珠宝业全面进入了品牌运作的时代。
装饰艺术的流行大大推动了早期珠宝品牌的市场化和国际化。一方面，珠宝业的装饰艺术强调平面、对称、线条等风格，特别适合大规模制造，很多基本部件和造型用成熟的注模工艺就可以实现，很多广泛用于科技、军工企业的小型精密车床、剪裁机、缩放仪在珠宝业找到用武之处，电镀、精细铸造、复杂表面加工等技术日趋成熟，宝石的切割打磨也开始全面规范化。
卡地亚粉盒，1930年，卡地亚巴黎为卡地亚伦敦制作
另一方面，走出单件、单一个性产品老思路之后，珠宝业把一些体现品牌特征的产品大批量生产，满足了人们在新的美学标准之下形成的共同认知，也使得远在伦敦、纽约的销售门店内展示的产品得以统一。在不同的地域同时展现同样的风格和形象，这反过来大大地推进了品牌的国际化。
与此同时，出现在媒体领域的新势力给高级珠宝带来前所未有的机会：从报纸、杂志，到广播、电影，政客、明星、主播们从口口相传到佩戴出镜，把珠宝的浪漫奢靡带到家家户户。好莱坞的造梦工厂更是为珠宝打造成人们膜拜的社会现象推波助澜，所有的珠宝品牌都有意无意地参与其中，向世人炫耀以珠宝为标签的富贵人生。
深远的影响
在珠宝业，先不说所有的珠宝品牌都将装饰艺术作为重要的创作源泉，仅仅因装饰艺术而生的特殊产品或器物就不在少数：卡地亚的神秘钟源自1912年但兴盛于1920年代，从托架、城门、镜框式外观到指针悬空的极简表现形式，都堪称装饰艺术的杰出代表。甚至过渡到今天的神秘腕表，也充满了浓浓的装饰艺术情怀。1920年代，随着装饰艺术同时兴起的还有可随身携带的化妆品热潮和纸卷香烟的流行，给珠宝公司带来众多机遇—化妆盒(vanity case)和烟盒、烟具。这些器物外形规整，有足够的空间来展示技艺，很快成为装饰艺术珠宝的重要展示台。
埃及风格手镯，1924年，梵克雅宝典藏
装饰艺术开阔了珠宝业的视野，让珠宝设计师和制作师们从片面的欧洲历史中抬起头来，眺望更远的新大陆。即使古埃及风格在19世纪前期曾经流行，但模仿帝王谷壁画的平面手镯、展现圣甲虫振翅高飞的胸针都以新的形式出现，夹带着清晰对称的线条、珐琅或宝石色块，极富装饰性。追求工整对称造型的装饰艺术风格，给了珠宝业很大启发。以往的胸针多以单针或双针的别针固定在衣装上，装饰艺术催生了采用当时轻工业中流行的弹簧夹固定的胸针，尤其是双夹胸针(double clips),造型上采用纵轴横轴双倍对称，可以两者分开也可以组合在一起，是高级珠宝中很特别的胸针形制。装饰艺术直接导致了白色贵金属的崛起，使得铂金、白金、银，甚至白铜的地位都大大提高。一些色彩纯正、适合表面装饰的不透明硬石，如青金石、玛瑙、彩玉、翡翠得以喧宾夺主，分抢了钻石的风头，而钻石本身也因加工、镶嵌技术的改善，令小颗粒铺镶钻备受青睐。各种能炫耀色彩的材料，如珐琅、塑料、赛璐珞、玻璃等都成为艺术家眼中的珍稀物料，广泛应用在贵价产品中。
总之，装饰艺术对珠宝业的深远影响难以用只言片语来表述。或许更说得清楚的是专业书籍、博物馆展品，以及今天依然在各大品牌产品目录中的装饰艺术杰作。
| 丁之向：国际知名腕表专业杂志《Chronos手表》中文版主编，著名腕表珠宝收藏家和资深腕表评论家，担任瑞士高级钟表基金会(FHH)文化理事。古董珠宝店“友集”的创始人。